（中央社記者張茗喧、周世惠台北29日電）那天傍晚，他帶著父親在東京成田機場經空橋步入日航飛高雄的班機，一位女性空服員用中文對他說：「辛苦了…。」在那一剎那，麥家碩竟哽咽起來，無法回應。那位空服員接著說：「終於可以回家了。」
那天是3月10日，比麥家父子原本該回家的日子大約晚了一個月。他們是鑽石公主號最後返家的旅客。在高雄家裡結束14天的自主健康管理之後，49歲的麥家碩受訪時想起登機那一刻，還是忍不住激動的心情。
東京到台灣飛行不到4小時，但這對父子在15天的原訂旅程之外，加上船上隔離、住院治療到最後痊癒，延後51天才重新踏上台灣的土地，回台後還得再次住院採檢，確認陰性後返家自主管理兩個星期，有如與世隔絕66天。
中央社和麥氏父子相約專訪的3月25日，碰巧是父子倆的「出關日」，採訪團隊抵達麥爸的住處，門口掛著鍾馗畫像，上頭寫著「驅邪迎福」。
85歲的麥文達曾在銀行工作40年，熱愛高爾夫，最佳紀錄是72桿，那是職業球員的標準桿數。到了78歲那一年，他還能打出78桿的佳績，家中展示櫃都是他代表公司或球場出賽贏來的獎盃。或許因為有運動習慣，麥文達雖然確診感染武漢肺炎，症狀卻相當輕微，在日本住院21天期間，醫師只給他開了原本就習慣服用的助眠藥以及止咳喉片。
麥文達與曾是小學教師的妻子鶼鰈情深，3年前妻子確診罹患大腸癌，去年11月病逝。麥家碩在母親旅居美國的友人王女士建議下，決定帶父親搭遊輪散心，並由友人代訂從日本往返東南亞的行程，1月20日從橫濱出發，途經香港、越南、台灣基隆和沖繩等地，原訂4日回到橫濱結束旅程。
● 散心之旅變調 豪華遊輪成海上疫區
「上船前從沒想過疫情會這麼嚴重，不然絕不會冒著風險去旅行。」麥家碩說。一月中旬曾聽聞中國武漢有不明的肺炎疫情，但僅略知一二，登上鑽石公主號遊輪之後因不想付費使用衛星上網，幾乎和外界隔絕，每天陪著父親看表演、吃美食，也結識多名同船的台灣乘客。
「跟你們分享一個好消息，一個壞消息，想先聽哪一個？」1月28日，遊輪停靠越南，午餐過後，一位嫁到日本的台灣媳婦跟麥家碩父子說：「壞消息是，船上有個香港人確診武漢肺炎；好消息是，他在香港就下船了。應該沒事了吧？」
這名80歲的香港旅客1月25日下船後，於2月1日確診。消息傳開之後，船上一切如常，毫無風雨欲來的氣氛。直到2月3日傍晚，義大籍船長向全船乘客廣播：「一名9天前離開鑽石公主號的乘客，驗出2019年冠狀病毒疾病（武漢肺炎）陽性。」遊輪被要求加速返回橫濱港，全船乘客恐怕無法如期在2月4日下船。
消息一出，位在遊輪第14層的自助餐廳頓時成了「小型聯合國」，各國乘客聚集在餐桌上交換情資，相較歐洲人的老神在在，亞洲人明顯緊張許多。4日當天，船上有130餘名出現症狀或曾與確診病例有過接觸的乘客和船員接受採檢，其中包括與麥家父子同行的王女士。
麥家碩最初的想法是，如果不用額外付費，在船上多住一兩晚也還好。不料2月5日早餐過後，所有乘客被告知立即回房開始14天的隔離，期間不准踏出房門，眾人這時才驚覺「代誌大條」。隔天，先前就有發燒症狀的王女士被告知確診，立即送醫治療，恐慌的情緒開始在船上蔓延，20幾位台灣乘客忙著打聽究竟是誰確診，想知道如何能早日接受採檢。
眾人普遍的心情是希望盡快下船，平安回家；儘管不希望染病，但希望能盡早接受檢測，而且有些人寧可呈現陽性反應，換得下船就醫的機會，尤其是麥家父子。
● 空間狹小不見天日 隔離日子難熬
麥家碩和父親接受中央社專訪時說，他和父親共住的艙房約8坪，扣掉浴室僅剩大約5坪，擺了兩張單人床，一張椅子，如果一人坐在床邊的椅子上，另一人就得坐臥在床上。房間是由王女士代訂，他們登船後想升級為有對外窗戶的房型，但被告知已經客滿，無法如願。
「關在船上真苦，沒有窗戶、什麼都沒有，」麥文達感嘆說。隔離沒幾天，他便出現咳嗽症狀，並且開始流鼻血，無法好好休息。想起幾個星期前才過世的妻子，加上聽說武漢肺炎對老年人影響較大，他承認確實「有點擔心」，即便已下船一個多月，至今回想起在船艙內隔離的那些天，仍心有餘悸。
麥家碩說：「船上隔離的第3天最痛苦，那天凌晨4點，我突然醒來，坐在床邊突然覺得空氣愈來愈稀薄，房間好像不斷壓縮、變小。講難聽點，就像被關在棺材裡。」他原本以為14天會很快過去，沒想到在不見天日的船艙中才待幾天，已經悶到快要發瘋。
看著熟睡的父親，麥家碩開始跟自己對話，「爸爸還需要我照顧，我不能就這樣倒下」。他想起開始隔離之後，父親曾告訴他：「遇到了，就好好面對。」
他也想起影星湯姆漢克（Tom Hanks）主演的電影「浩劫重生」（Cast Away），心想是否也該找顆球來作伴。在電影中，男主角海上墜機之後受困荒島，把一顆排球畫上人臉，靠著跟球講話來排解孤寂。
● 患難見真情 台灣人暖心伸援
關在沒有外窗、沒有新鮮空氣的船艙裡，想看看天空都成了奢求。幸好船上2月4日開始提供Wi-Fi無線上網，讓隔離的乘客們至少可以彼此聯絡，也跟外界聯繫。
麥家碩說，船上一對住在有陽台房型的60多歲台籍夫妻知道父子倆的困境後，開始每天傳太陽和海景的照片給他們解悶，手機螢幕上的海上日出，給陰暗的船艙注入一絲溫暖，「不管晴天還是雨天，看著那些照片，真的會帶來一些安慰。」除此之外，房內電視有個頻道，播放安裝在艦橋上的鏡頭所拍攝的即時畫面，讓父子有機會「看看外頭」，後來還可以一天到甲板上「放風」半小時。
有一天，船上的台籍服務生遞了5、6包東南亞泡麵，父子倆一人端著一碗熱呼呼的泡麵，內心感動不已。
在船上隔離將近一週，麥爸持續流鼻血，咳嗽症狀也漸趨嚴重，甚至咳出血絲，麥家碩多次向船上客服求助，只得到「沒發燒，就不處理」的制式回應。眼看父親症狀惡化，麥家碩上網到處貼文求助，希望日本政府儘速派人替父親檢測，儘早送醫，但一篇篇貼文全都石沉大海。
就在絕望之際，麥家碩看到一名日本人寫信向首相安倍晉三求助，他想，「或許這是個辦法」，便在2月10日寫信向總統蔡英文求助，手寫信函經過媒體報導的隔天，「早上打開手機，竟然有300、400個未讀訊息」。那些全是親友傳來的關心與詢問，很多人驚訝問道：「怎麼這麼嚴重？！」
兩天後，日本政府派出防疫人員上船替麥文達採檢，13日確診感染，14日救護車就把麥文達送到栃木縣那須市的一家醫院治療。父子當時心情複雜，雖然擔心染病之後的問題，但也欣慰終於脫離了船上惡劣的環境。
● 染疫才能下船 父子相繼確診心情複雜
「早餐吃到一半，突然被通知確診，可以下船了。」麥文達說，那是他在船上隔離的第10天。他急忙回房抓了兩套衣服就上岸，歷經3個多小時車程，抵達位處那須偏鄉的醫院。一進到病房，換洗衣物和用品一應俱全，想和兒子報平安，才驚覺手機忘在船上，所幸護理人員發現後，立即幫他打電話聯繫船上的麥家碩以及在台灣的親人。
住在隔離病房的日子，陪伴他的只有一天兩通報平安的電話、一副撲克牌和一扇窗戶，雖然照了3次X光顯示肺部都正常，也沒有發燒，無奈病毒檢驗總是時陰時陽，住院21天，總算連續兩次檢測呈陰性反應，才在3月5日解除隔離。
麥爸確診後的第4天，麥家碩也確診感染武漢肺炎。他說：「那時候超開心，心想終於可以下船，不用再關在船艙裡了。」他被送到位在東京的一家軍醫院，住院期間事就抄心經、上網，每天有一小時的「堂姐時間」，由5名遠在巴西的堂姐輪流發問，跟他聊天，也有不少朋友天天傳訊息為他打氣，大大減輕隔離的苦悶。
同病房另有分別來自澳洲、英國、日本的3名病友，每天早上6時起床，晚上8時30分熄燈，9時睡覺。他說，醫院給他的「治療」是「讓你吃飽飽、睡飽飽」提升免疫力，即便完全沒有用藥，9天後也就痊癒出院。
回憶踏出醫院大門那一刻，麥家碩笑說，「覺得天空特別藍，空氣也透心涼爽」。接著要去那須等父親出院，在高鐵車站的長椅上，他連嗑兩個鰻魚便當，當做重獲自由的第一餐。他呼吸著自由的空氣，連便當都變得特別好吃。
● 我們沒有毒 痊癒者道出心中無奈
3月10日返台那一天，台灣駐日代表處與日航事先聯絡安排座位與登機程序，上機之前，地勤人員對父子倆量測耳溫，核對診斷書正本。他們戴上口罩率先登機，被帶到飛機的最後一排，有一個專供他們兩人使用的洗手間。
班機當晚9時抵達高雄小港機場，等其他乘客都下機，麥家碩和父親才起身。通關之後，見到多名穿著防護衣的人員在等候，幫他們也穿上隔離衣，由救護車送到醫院接受採檢，確認陰性，才回家開始14天的自主健康管理。
能夠痊癒出院回家，麥家碩固然高興，但終究感受到有些人對於確診者投以異樣眼光，「我們身上好像刺了一個『毒』字」。有親人前來送食物，把東西放在門外就匆忙離開，也有同船的台灣人因為確診消息流出，不僅遭小巴士拒載，連親戚也避而不見，自主健康管理期間到雜貨店買個東西，竟被里長責罵。
麥家碩說，「我們真的沒有毒，也不是壞人，只是不幸感染病毒，並非我們所願，如今已經恢復到健康的狀態，也可以回到人群」。麥家碩在一家廣告公司上班，同單位有10幾名同事。在接受專訪的隔天就要回去上班，他說，主管和同事都知道他的情況，也大都表達支持。
● 神奇旅程平安落幕 心存感謝更積極過生活
他說，願意出面具名接受訪問，目的很單純，只是想要表達對政府的感謝，也分享自己和父親這許多日子以來歷經隔離與住院的心情。他說，政府的防疫工作做得很好，他想盡自己的一點力量，給居家隔離和檢疫的民眾加油，希望他們配合政府的防疫措施，保護自己，也保護同胞。
他在接受訪問時也說，他15歲就到巴西聖保羅當小留學生，畢業後跟著長輩在當地做生意，相隔21年才回到家鄉。他跟父親首次一同體驗遊輪旅程，就演出同生死、共患難的戲劇性情節，但「神奇的旅程終於結束」，他對於最終能把父親平安帶回家感到安慰。
講到這裡，麥家碩再次紅了眼眶。他說，這趟旅程讓他領悟到要好好愛惜身邊的所有美好，他想要改變過去「巴西style」的做事風格，積極過生活，不留下任何遺憾。
第一次體驗長時間的遊輪行程就碰上傳染病疫情，第一次在船上隔離，第一次染病住進日本的醫院，最後幸運痊癒，成為人生少有的回憶，但他苦笑說：「這種經歷，一生一次就夠了。」
麥家父子購買的鑽石公主號行程每人900美元，船上若干消費另計，另外還有台灣、日本之間的往返機票。為了彌補旅客，公主遊輪公司除了負擔他們就醫與滯留日本期間的費用，並提供下次海上行程免費的優惠。
被問到是否接受這項免費招待，麥爸顯得三心兩意，先是說不要，再問他，便改口說「可能吧」。或許，如果再有這次跟他共度難關的小兒子陪著，他會願意再來一次。麥家碩說，考慮跟一群朋友一起去，但要「以後再說，我們這次的行李都還沒寄回來呢！」（編輯：陳正杰）109032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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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arch 29, 2020 at 01:36P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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